既是稱了故鄉,便該是個山清水秀、富有詩意的寶地,我常這么以為。然而真輪到自己的故鄉,卻委實虧欠了太多詩性的灌溉;光陰勻給她的,大抵只剩一塊幾近龜裂的鹽堿地,這確是很叫人嘆憾的。其實故鄉也曾流過一條河,那運河旺時,故鄉也跟著旺過。可如今,水過之處早已變做干涸的漕溝,溝里擠滿了隨風抽搐的荒草,還有化石一般不知何時被風干的人或牲畜的糞便。
如愿踏上故土是2004年夏天的事。此前,一切關于她的印象都源自祖父的追憶。祖父離鄉那年只有八歲,因家境頹敗,舉家闖了關東,彈指間已是大半個世紀的光景。對于關里,祖父的記憶多半都已龜裂,當聽得我執意要獨身回鄉的打算后,他只是深沉地嘆口氣道:老家人出走的出走,歸真的歸真,如今能搭得上言的,只那么稀稀拉拉的幾位了。
這其中血脈最近的大概要算祖父的堂兄,一位被鄉鄰們喚做石鄉老的八十多歲的老人——在故鄉的這段時日,我都是住宿在他家中的。老家在巷子里掩得很深,卻并不難尋,因為石鄉老在這個圍寺而居的回回堆里頗有些聲望,打鬼子時在飯館邊跑堂兒邊搞地下工作,說是個民間英雄也是不為過的。
初到家門口的時候,一個瘦小的老太太坐在院中安靜地擇菜,料想便是石鄉老的老伴吧。我試喚了一聲奶奶,她緩緩揚起一張枯萎的臉,茫然地朝這邊瞇望著,顯然不知我這不速之客的一聲奶奶是從何叫起。當我道明自己的來歷后,老太太出乎意料地撇下菜葉,捯著蹣跚的碎步子踉蹌著沖過來攥緊我的手,哎喲哎喲地沉吟不已。我的大手被那雙又干又瘦爬滿老繭的小手攥了良久并漸漸生出痛感的時候,我竟幸福得幾欲流淚——那直覺是準的,故鄉在等我,故鄉的人在等我!
老太太引我進屋去見爺爺。與其說她領我,倒不如說是我牽著她。過后方知,老太太患白內障已經多年,只看得清一米之內的形物。當我推開里屋門見到炕上的一幕時,不禁心頭一顫——那曾打過鬼子的石鄉老半倚著昏暗的墻壁,禿掉了的頭顱微傾著,目光遲滯地僵在那兒,儼然一具褪去油漬的蠟像。他身上蓋著薄被,暗紫色的腳露在外面,顯然是惹了靜脈炎的病害。那腳的輪廓模糊著,奶奶說,從害病到現在已爛掉了三個腳指頭。
回鄉第一樁事,是去瞅一眼業已干枯的大運河。
大運河,曾幾何時,我在泛黃的史書上撫摩過它,我在小說處女作中描述過它,我在夢境里苦苦找尋過它。我常常下意識地在腦海里憧憬它鼓涌的浪峰、渾厚的濤響,甚至還有噬人的旋渦。我還深切地知道,本家許多勤勞質樸的先民就是在這條河上代代相承地撐舟擺渡,維持著艱難的生計。
石彥偉(回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