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
其實長城對我和許多中學生一樣,只是一個夢般的印象。在我當考古隊員的時候,一直企圖進行一次從山海關到嘉峪關的調查。后來發現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厭惡走馬看花,又沒有精力搞清那么寬的領域——具體說是在不同經度上的文化。
于是,我大致實現了一點縱斷長城的想法;目的也是為了弄清拉鐵摩爾的“長城地帶”。幾次在我的文章中寫他的名字,確實太提高他的身價了——但是,就是最近海外還有他的新言論在發表,他主張按長城和長江分裂中國。他的言論是多么淋漓地傳達了“列強”的衷情,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有義務告訴中國的普通人。比我更有地位有力量的人不會作此危言,這是他們的處世之道。我出身源頭在西亞的回回人血統與炎黃毫不相干,但我是中國文化養成的作家,我感到人要知義。
縱斷長城地帶,北至蒙古草地南至華北北部山地,我進入過一個又一個地點。如今心平氣和地寫著,我心里漾著滿足和一陣陣感動。用日文電腦,我寫不出豐腴的句子和有力的段落,我甚至偏激地想除了中文是否可能寫出豐腴而富有質感的文章。那時進入的地點——比如紫荊關,黃昏騎自行車沖下十八盤,突然間視野中虎眈眈厚墩墩地蹲踞在山口之間、堵塞住通路的“紫寨金城”,在晉北的荒涼山野中靜悄悄地等著我們。一個拾糞的老漢頭上手巾臟污,可是笑臉明朗。我們下了車便癱軟在地上。十八盤,北中國比比皆是的險關地名,不用說騎馬,連自行車都累得散架了。我們一邊修車——擋泥板上的螺絲全松了;一邊問路。
“紫荊關?這就是。”
一座古老的小村莊,像被娘親拋棄的一個窮孩子,老實地伏在黃土和黑石頭之中。蒼涼的暮色中,一望無際的綿延山嶺中,充斥的只是寂靜。種些莜麥,蒸些貓耳朵,若是有碗羊肉湯,那就是紫荊關的天堂開門的日子。老漢把我身邊的一塊馬糞拾起來,甩進筐,慢慢地走了,他懷疑地看看我的舊棉襖,抖了抖身上的羊皮大氅。
我們修了車,趁天尚未黑透進村的時候,已經有一小群村里的娃娃緊隨著。城關只是一個門洞,沒有箭樓;巨匾上厚重地雕著四個大字:紫寨金城。那時我不懂為什么黃土黑石頭的莊子要稱為紫色,更不懂明明沒有城池卻吹牛說這是金城——給我印象的,是那村莊的古老和農民們的淳樸。
古老,淳樸。——這兩個詞一一描述著地和人,而這一點有多么重要,當時的我并沒有任何感覺。當時的我缺乏抓住機會的意識,這是致命的一種缺點。我太喜歡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然而當時的我也有一種優點,那就是不滿足甚至苛責自己的外界者姿態——我渴望真正地了解一切,渴望使自己與這古老而淳樸的東西結緣。
后來,后來經歷過的長城關隘,我已經數不清了。不如諸如山海關或八達嶺那樣的旅游地我不計算在內——如同遺跡的地層堆積一樣,在那種地方,誘人的和能教人知識的本質已經被一層層埋沒,堆積起幾米厚的晚期地層。誰也無法發掘那些樓房賓館以及紀念品小賣部,發掘并運走幾米厚的易拉罐和塑料紙的堆積層,去發現那關隘的文化本質。
我沒有意識到,但我的道路與拉鐵摩爾對學術界的指導完全不同。
如果縱切開長城南北的一段;從北向南,分別以烏珠穆沁的純牧區、正藍旗周邊的沙漠半牧半農區、紫荊關為代表的城垣農業山區、河北北部的大廠香河平原農業區——為考察基點的話,縱切開的長城地帶,是艱難的百姓人生。
在這條縱線上,人從體質到語言,再到服飾、住居、風習的變化,是柔和而自然的。南下和北上,傳播和接受都很模糊,普通人的艱辛日子需要南來的或北來的補充,尤其需要和平。
1972年最北的草原縱深發生了大雪災。由于那雪災的極度殘酷,一個新的蒙古語詞組甚至都被創造出來:temorzodu,鐵災。救活蒙古草原的是南線源源運來的糧食、藥品、被服,更不用說火柴和磚茶。災后門前圈里空空如也的蒙古人是從南部趕來了羊群,借它們再求繁殖和復蘇——西方列強不愿意報導:是中國救活了草原。
同樣,自古以來,南線貧瘠山區的漢族農民指口外為謀生路。移民史與長城構筑史幾乎是同期的。北部草原早在一千甚至兩千年前就離不開這種有手藝、會鐵匠木工、會營建房屋與打井、會熟皮鑲銀等一切職業技藝的移民了,所以,連拉鐵摩爾也寫道,草原王公們離不開這些漢族人,因為沒有這些移民就沒有豪華的王爺府和山珍海味,以及一切能模擬北京城的享受。
貧瘠山區的山東、河北、山西、陜西、甘肅人,甚至更偏南的窮人,藉著草原單純文化對他們的需要,在長城以北的遼闊的口外扎下了根。他們挖了一口井,蓋起了一個個村落。沿著他們跋涉的土路出現了交通線,出現了商業和城鎮。改朝換代、兵燹浩劫,他們活下來了并擴大了村莊、城鎮、交通和礦業——在歷史的爭斗時分他們從來沒有扮演過主角,因為他們的生存需要和平。
這種和平是自然的,從來無需強調。
但今天必須指出這種和平的淵源及合理,必須主張邊民生存的權利。
原諒我的文章變成了論證和抗議。
(引自張承志《無援的思想》1993年9月整理于北京)